作者|吕一民
浙江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兼浙江大学公众史学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法国近现代史研究
法国此前能在欧洲占据优势地位 , 主要靠的是人口众多 、 地大物博——相对于其他欧洲国家而言——以及较早实现政治统一和形成民族国家。进入 19 世纪后 ,其优势地位则在更大程度上与法国曾在新历史条件下适时进行一系列思想创新和制度 创新密不可分 。而说到这一点 ,人们往往首先想到 18 世纪的启蒙运动 ,尤其是1789年爆发的那场大革命 。确实,在“ 旧制度”日益出现危机背景下爆发的这场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革命, 令整个法国的社会面貌发生了难以置信却又无可置疑的变化 。与此同时, 它更为法国后来的持续强盛奠定了坚实的思想与制度基础。
《法兰西的兴衰: 从立国到当今》
吕一民 著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24年4月
人们势必会问 ,这场革命究竟是在何种历史背景下爆发的?对此的回答 , 众说纷纭 。其中, 法国著名大革命史专家阿尔贝 · 马迪厄充满洞见的下述说法,无疑甚为引人瞩目:“这次革命并非爆发在一个贫穷的国家里 ,反而是在一个正在极度繁荣的国家里 。贫困有时可以引起骚乱 ,但不能造成伟大的社会激 变。”事实确乎如此 。在 “旧制度” 的最后阶段 , 亦即在 18 世纪的后半期 ,法国社会经济就总体而言即便难说繁荣 , 至少也是处在发展和转型的阶段。据中外学者的研究 , 18世纪后半期 ,法国的现代工业实已开始起步 ,其标志是手工工场的集中化与新技术的采用 。当时的法国 ,手工工场集中化在纺织业中表现得最为突出 ,不仅大多已形成了相当规模 ,从业人员也有了大幅增加 ,仅里昂一地的丝织业就有 6.5 万名工人 ,位列欧洲同业之首 。新技术的采用主要出现在纺织业和采矿 、冶金业 。例如 ,奥尔良的纺织业中已出现了因轻便而易于携带的珍妮纺纱机 。几家大的棉纺工场 还引进了水力纺纱机 。得益于王国政府的支持和英国技师的帮 助 , 于1782 年建立的勒克勒佐冶金工厂以设备先进 、管理有方闻名遐迩 。阿尔萨斯的炼铁工厂也拥有了英式熔炉 。此处须强调一点 ,法国此期工业尤其是纺织业的发展 ,确实也从学习英国先进技术中受益匪浅 。其间 ,法国先是派遣一些学者 、工程专家 、企业家悄悄到英国去获取技术 ,继而在英国对机器生产不再保守秘密后连续派出正式考察团赴英考察 。随着 1786 年法英两国签订自由化的通商条约 ,法国政府还在其后两年里 ,在 亚眠和鲁昂设立专门机构负责订购和发送英国机器 。与此同时, 一些英国工程技术人员因宗教等方面的原因 ,相继选择来法定居 , 自然也起了一定推动作用 。例如 ,来自以棉纺织业著称的兰开夏的英国人约翰 · 霍尔格 , 就为革新法国纺织工业贡献不菲 。此人于 1745 年在法国定居 , 1751 年在鲁昂办了一家棉绒 厂 ,不久又潜回英国并将一些新的机器设计图纸 , 以及数十名技术工人设法带到英吉利海峡或曰拉芒什海峡彼岸。在工业发展有目共睹之际 ,法国的对外贸易也有了长足进展 , 仅次于英国而居世界第二位 。这一发展促使马赛 、鲁昂 、 勒阿弗尔 、波尔多等沿海港口城市日趋繁荣 。此外 ,工商业的发展还带来了金融信贷的勃兴 ,银行数量急剧增加 。甚至在农业生产方面 ,在普遍的封建所有制和广泛的落后农耕方式之中, 也突兀地冒出了一些新式农业胚芽 。一些农民通过租地或买地扩大经营 ,雇佣日工 、短工进行农业商品生产 ,从而成为具有资本主义性质的富裕农民 。在巴黎附近 、法国西北部以及阿尔萨斯-洛林等地区 ,甚至还出现了若干产量不低 、市场化程度高的资本主义式农场。然而,国家经济的发展并不意味着宫廷或王国政府就不会发生财政危机 。曾宣称 “ 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 ” 的路易十五, 在位期间过着穷奢极欲的腐朽生活 ,还多次把法国拖入对外战争 , 且在海外战场连吃败仗 , 造成王国财政亏空 、元气大伤 。而在有“首次世界大战”(la première guerre mondiale)之称的 “七年战争”(1756—1763 ) 中的败北 ,更是迫使法国把绝大部分海外殖民地拱手交给获胜的英国, 连在欧洲大陆的国际地位 也大幅下滑 。凡此种种 ,令路易十五的孙子 、1774 年继位的路易十六登基时就深陷困境 ,举步维艰 。其中最让他头痛不已的, 自然是持续有年的国家财政危机及赋税征收问题 。其时 , 由于在国外进行的几场战争 , 向王公显贵支付名目繁多的赏赐金和恩给金 , 以及政府部门的日常开销等 , 王室政府的财政早已陷入捉襟见肘的境地 。毋庸置疑 ,要想解决愈益严重的财政危机,那么令第三等级怨恨不已 , 而特权阶层却死守不放的赋税征收制度 ,就非得彻底进行改革不可。有“锁匠国王 ”之称的路易十六, 实际上也一直在尝试进行改革 , 为此还先后起用了杜尔哥和内克 。前者是著名重农学派经济学家 ,具有丰富的地方行政管理经验 ;后者是位来自日内瓦的银行家 。杜尔哥强烈主张 ,包括特权阶级在内的一切等级均须纳税 ;至于内克 ,他曾取消了宫廷中一些高俸而清闲的职位,压缩了王室开支 ,还制定出了一整套利于节支的制度。由于这些改革明显触犯了特权阶级的既得利益 , 两人相继被免职。内克的继任者是王后力荐的卡隆 。上台之初 ,他为了取悦王后和笼络王公显贵 ,一度采取了与内克截然相反的举措 , 大肆倡导奢侈与挥霍 。其间 , 卡隆还为宫廷人员偿还赌债 ,增加他们的年金 ,着力以阔绰假象抬高王室的威望 。 同时 ,他也寄希望于通过挖运河 、建港口 、修道路等手段 , 有力刺激经济, 增加财政收入 。但到了1786 年 ,迫于财政危机日益严重 , 卡隆也只能步杜尔哥 、 内克后尘 ,力图改革财政制度 ,其中难免包括对特权阶级征税。为使改革方案得以付诸实施 , 卡隆竭力召开了 “显贵会 议”。不过,“显贵 ”们既然均属特权阶层 ,对改革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 。果不其然 ,在 1787 年初召开的“ 显贵会议”上 , 与会者对卡隆的改革方案纷纷表示强烈的公开反对 。而且 ,他们还同样迫使国王解除了卡隆的职务 。卡隆的继任者是图卢兹大主教布里埃纳 ,他在得到这一职位的同时也 “ 继承 ”了前任留下的烂摊子。面对严峻局面, 布里埃纳别无他法 ,也只能执意增加新税,并要求 “显贵会议 ” 同意特权等级也得纳税。 由于“显贵会议”再次拒绝相关方案 , 国王遂批准了布里埃纳的奏请 ,解散了“显贵会议”。为此, 布里埃纳在 1787 年 5 月决定将相关方案提交至巴黎 高等法院登记 。孰料,高等法院法官们拒绝予以登记 ,还提议召开三级会议 , 以决定臣民该如何自由地向国王纳税 。路易十六为迫使高等法院接受登记 , 曾两度亲临法院施压,但巴黎高等法院对此并不买账, 甚至在1788 年 5 月 3 日庄严发表了《民 族权利和君主制根本法》。这份历史性文件明言相告, 国民应通过定期举行的三级会议 “自由地 ” 向国王纳税, 同时要求通过一项法国人的人身保护法,以期规定未经正当审判不得逮捕任何人。显然,巴黎高等法院正试图对王权加以制约 。路易十六对此当然深为恼怒 ,遂将两名法官关押起来, 并准备继续镇压 。但巴黎高等法院法官的斗争在公众中得到了支持,一些地方相继发生了反抗事件 。如在格勒诺布尔就发生了所谓“瓦片日”事件 。事发时 , 王家士兵遭到从房顶上扔下来的各种抛掷物的袭击 。各地教士 、贵族在闻悉朝廷欲向自己征税后也乘机作乱,一方面声言决不纳税 ,另一方面支持法院召开三级会议的要求。始自 1787 年的这场斗争 ,在法国历史上被称为“贵族的反叛”, 甚至还被人称为“贵族革命”。面对这股声势浩大的反对浪潮, 国王和布里埃纳均不得不作出让步 ,前者宣布同意在 1789 年 5 月召开三级会议,后者则干脆在声明国家财政破产后灰溜溜地挂冠而去。诚如马迪厄还指出的那样:“社会激变往往是起于阶级间的 不平衡。”虽然“ 旧制度 ”末期法国的国家经济仍在发展 ,但社会阶级间的不平等 , 以及广大下层群众的贫困 ,不仅依然如故, 还愈演愈烈 。这一切 ,注定将导致革命爆发无从避免 。换言之, 如果说“贵族的反叛”昭示着绝对君主制的危机加深 ,那么来自第三等级的不满与反抗 ,注定对绝对君主制形成了更大的冲击。所谓第三等级,包括教士和贵族之外的所有居民 ,人数占 法国总人口的 98% 以上 。一般来说 ,第三等级大致划分为资产阶级(其中既包括食利者阶层 ,也包括经营工 、商 、农 、矿等业的实业阶层和自由职业阶层)、 城市平民和农民三类 。诚然, 他们的职业构成五花八门 , 经济地位相差悬殊 ,但都具有一个共同特点:没有特权 ,处于被统治地位 ,几乎承担国家税收的全部重负。当然 , 在探究大革命爆发的原因时 , 无疑还要强调一点 , 诚如英国史学家劳伦斯 ·斯通所言,“一场真正的革命必须要有思想来充实它 ,没有思想 ,那只是一场叛乱或一场政变 ”。斯通的这番话 ,很大程度上不啻揭示了 1789 年爆发的革命之所以得以成为一场须以 “大”(grande) 来形容的真正革命, 与法国在 “旧制度 ”末期出现的启蒙运动, 特别是启蒙思想家们的思想贡献是分不开的。所谓 “旧制度”,实为与这场大革命 “合为一体 ” 的概念 。它所要表达的 ,不过是大革命的反面 ,也即糟糕的方面和否定的方面 。也正因有这一对立面存在 , 大革命才有可能把自身定义为抛弃 、决裂和新的开端 。有鉴于此 ,有学者明确指出 , 旧制度与法国人的革命观念一起缔造了一对不可分割的组合概念, 并使得革命一词的含义与盎格鲁 -撒克逊语境中的理解区分开 来 。至于启蒙运动 , 通常指 18世纪欧洲以及北美的国际性思 想文化运动 。就整个世界近代史来看 ,这场运动固然最早出现 于 17 世纪末期的英国,但在进入 18 世纪后 ,在法国延续了一个 世纪之久的启蒙运动 , 的确可谓声势最大 ,影响最为深远,足以奉为西欧各国启蒙运动之典范。法文里的“启蒙”一词写作 la lumière , 这是个内涵丰富的多义词 ,它的单数既可译作“光明”,也可译为“阐明”“认识” 等,而复数形式则含有“智慧、知识”之意。“启蒙运动”的冠名,无疑昭示着这一事实:这场运动的领袖们深感自己身处一个启蒙时代。在他们看来,过去基本上都是迷信和无知的时代,只是到了他们所处的这一时期, 人类才终于从黑暗进入光明 。作为知识阶层的精英 , 法国当时积极投身启蒙运动的“哲人们”,无一不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 ,希冀以人类智慧的结晶——科学和理性为武器,去揭露宗教蒙昧主义 ,抨击封建专制主义的特权和统治 。同时,他们也对自身力量满怀自信。无须讳言 ,这些杰出的 “ 哲人”们并未结成一个政党 ,但他们的思想观念通过脍炙人口的作品汇成了一股强大洪流。事实上, 正是这股洪流,既为行将到来的大革命做了充分的思想和舆论准备 , 又为新制度的建立接连扫清了多方面的障碍 。更不容低估的是 , 启蒙运动所确立的许多原则 , 为一代代人广为接受,延续至今仍不失其生命力。“旧制度”末期,由于启蒙思想深具潜在颠覆性 ,大臣和天主教会最初试图将其扑灭 。当局对思想和舆论实行的管制严苛至极 ,封禁和收缴了不少启蒙作品。例如, 1789 年之前, 巴黎仅有 4 种政治性报刊存在;1758— 1764 年 , 传统审查机关作出了阻止人们公开讨论国事的最后努力 ,禁止讨论宗教 、行政或财政问题。《百科全书》、 卢梭的著作以及其他理论书籍 ,也皆受到压制 。同样的还有 1764 年的王室法令 ,任何与国家行政或财政事务相关的书籍皆因此法令而不得公开出售。这一时期法国的书报检查制度 ,不仅极为严格 , 同时还十 分复杂 。当时 , 高等法院 、索邦神学院 、 国王政府任命的王家书报检查官和印刷业行会 , 似乎都有审查书籍的权力 。也正因为彼时巴黎高等法院行使着监控出版业 、进行书报检查的职能 ,相关法官在很大程度上充当了启蒙运动的敌人 。不少启蒙哲人的著作 ,都先后遭到法官们的查禁乃至公开焚毁 ,少有伟 大的启蒙作品能逃过高等法院的谴责 。例如 , 1734 年 6 月 , 高 等法院法官谴责伏尔泰的《哲学通信》;1759 年 2 月 , 高等法 院判处爱尔维修的《论精神》为禁书 ,并将之公开焚毁 , 同时 受到谴责的还有 《百科全书》以及其他 6 本哲学著作; 1762 年 6 月 , 高等法院查禁了卢梭的 《爱弥尔, 下令公开焚毁此 书 , 扬言要缉捕作者,《社会契约论》 也遭到收缴。1765 年 3 月 ,伏尔泰的 《哲学辞典》 和卢梭的 《山中来信》 又成了法官 们的攻击对象 ;1770 年 , 霍尔巴赫的 《自然体系》 也被付之一炬 。鉴此 ,也就不难理解 ,较之其他社会人士 ,包括启蒙哲人在内的知识界人士特别关注思想与言论自由 ,进而提出这方面 的诉求。例如 , 当时,马尔泽尔布就曾写过《出版自由陈情 书》; 狄德罗也应巴黎出版商—书商们的请求 ,写过 《论出版 自由信札》。当然 ,不妨顺便指出的是,《论出版自由信札》 写 成之后 ,这些巴黎出版商—书商们不仅对内容进行删改 ,还将标题改成了 《以陈情书形式就书页的历史与现状尤其是特许状所有权的描述和观察》。更有意思和更具讽刺意味的是, 因多种复杂原因所致,“旧制度 ”末期的法国后来竟还存在此等吊诡现象—— “启蒙思想的焚毁者恰恰又是它们的收藏者”。具体而言 ,与人们通常的想象 不同 ,启蒙读物对于贵族 、法官和神职人员等传统精英 ,其实也不乏吸引力 。以这方面研究著称的史学家罗伯特 · 达恩顿在 《启蒙运动的生意》 一书中对《百科全书》 订购者作了梳理和分析 ,相关研究似可证明 ,这些启蒙书籍的收藏者也包括那些收藏启蒙书籍的法官们 ,他们也多在潜移默化地吸收启蒙思想。由上可见 ,启蒙思想在当时产生的影响之大 。由于启蒙思想广泛传播和深入人心 ,第三等级各个阶层的人士 ,无论是在家中的窃窃私语 ,还是在一些公共场合 , 如沙龙 、咖啡馆 、俱乐部的高谈阔论中 , 已毫不掩饰地道出个体对现实社会的愤懑。其中 ,启蒙时代著名剧作家博马舍在其许多名剧中 ,对“旧制度 ”作了淋漓尽致的揭露与抨击 ,他的 《费加罗三部曲》 中的第二部《费加罗的婚礼》, 更是成为反对封建贵族的不朽之作 。是时 , 每当剧中主人公费加罗在独白中挖苦专横 、邪恶与愚昧的贵族 ,说他们只不过是些 “除去从娘胎中出来时用过一些力气 , 没有什么了不起 ” 的庸碌之辈时, 座无虚席的剧场中, 总会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法国社会在此期的人心向背抑或舆情,由此已昭然若揭。
本文选编自《法兰西的兴衰: 从立国到当今》,题目为编者所加。特别推荐阅读。该文由出版机构提供,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内容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任何商业运营公众号如转载此篇,请务必向原出版机构申请许可!点击下列标题,延伸阅读:
当旧的阶序瓦解,公民身份意识增强,制度化进程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如何理解旧制度风格的政治?|大卫·贝尔
旧制度下的公民身份——卢梭的理想与困境|彼得·雷森伯格
----------------------------------
混乱时代 阅读常识
出版、媒体、投稿、翻译、课程等事宜可留言👇